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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NO.11  

初見,是在那粉色櫻樹,掩映在漫天花雨中的窈窕背影,她素手弄弦,奏出一曲陽春,而他,竟看痴了。

 

身旁的小姑娘嘻嘻地笑開,對他說:「穆師兄也懂琴嗎?商羽師姐的琴,可是咱們谷裡頭彈得最好的。」

 

「商羽?」仍是凝望著遠處那一抹纖纖,他喃喃,片刻之後、恍惚之間,他下意識地低吟而出:「引商刻羽,雜以流徵。」

 

他探手腰間,一桿白玉笛,風流無限,湊唇,笛聲清越,與錚錚琴聲一同,流轉於整個山谷之間。

 

那緇衣身影一頓,手下遲了一拍,卻教這半路橫出的笛音給補上了,再添一番殊異而迥麗的韻味。

 

她想,多好的笛聲啊。

 

唇角笑弧淺淺揚起,映著那些些點點穿透一樹花枝投射而下的陽光,對著紛飛落紅,掩映在千萬花樹間,閃耀。

 

斑斕的彩蝶,為這場盛宴更添絢麗,穿梭在似錦繁花之間,恣情飛舞。

 

待到一曲奏罷,竟也有那三兩隻不畏人的停棲在恰止的琴弦之間,甚而是她肩頭、指尖。

 

小心翼翼的端起手,揚手向天,看著指上的蝴蝶展翅而飛,在這一剎,隨之而動的蝴蝶們,又再描繪一場繁華景象。

 

她笑開,在這花蝶共譜的美景之中。

 

雖是片刻,卻深烙心中。

 

笑意吟吟,她回首,想找尋方才奏笛應和之人,卻未見人影,先前的美好,如夢亦如幻。

 


 

再逢,是他在小丘之上,又奏起當日笛音之時。

 

響遏行雲的笛聲驚起了正在調弦的她,竟撥斷了琴弦,瑩白如玉的指尖只一瞬,就凝出一顆小小的鮮紅血珠。

 

但她沒有理會,起身便拔足狂奔,往那聲音的來處而去。

 

「呼、呼。」深知熟悉音律之人耳力必是極好的,她不敢走近,怕自己的喘氣聲擾了他的悠揚心思,再無機會看見這瀟灑風姿。

 

丘下,他被日頭拉長的身影正好將她攏罩其中,讓她免受炎日折磨。

 

不知不覺,她聽得迷醉,往前踏出細碎步子。

 

「啪!」

 

是地上枯枝被踩斷而發出的輕響。

 

笛聲嘎然而止,那一刻,她有些惶然。

 

他回過身來,嘴角噙著淡淡笑意。

 

「要上來嗎?」他朝她伸出手。

 

「好。」江湖兒女,不拘小節,她自然也沒有俗世女兒家的拘泥,很自然地便握住了他的手。

 

他似乎有些出神,不過只是很短的時間,少傾,他便將她拉上小丘。

 

掏出一方白帕,他並未放開她的手,只是用帕子將她指腹上的殷紅拭淨,再掏出藥瓶替她上藥。

 

「嘶!」那一瞬間的刺痛,讓她小小地抽了一口涼氣。

 

「忍忍,雖說有點疼,但用這藥好得快,三日後的大宴上妳還得獻藝,聽說綠綺夫人十分嚴格,妳若手上有傷,必逃不過她的耳朵,到時可得受罰了。」說著,他湊近她的手,張口,輕吹涼氣。

 

那幾乎捕捉不到的吐息,卻真緩解了那本就不是真的太疼的刺痛感,一縷春風,拂過髮稍、拂過耳畔,最終,拂上了心頭。

 

「妳是彈琴之人,這雙手是萬萬不可疏於照料的,往後可別再輕忽了。」處理好傷口,他溫聲道。

 

她彷彿捕捉到了什麼,啊,是了!

 

直至此刻,她才忽然想起件事:「你知道我是誰?」

 

點點頭,他笑著說:「呵,在下已來谷中數日,若還不知綠綺夫人最出色的弟子──商羽姑娘之名,那倒也是白來了,更辜負了當日與姑娘同奏一曲的好時光。」

 

「公子怎知是我?」一雙翦水秋瞳眨呀眨地望著他,純澈的眼中除了困惑,再無其他。

 

「妳身上,有和那日一樣的茉莉花香,蝴蝶告訴我的。」

 

「蝴蝶?」

 

「三日後,妳就知道了。」見她不解,他並沒有開口釋疑,而是將謎底留待再次相見的時候。

 

那日,他沒說的是,其實他對氣味比聲音更加敏感,早在她到來之時,他便聞見她身上的清雅香氣了。

 


 

「好!」

 

滿堂喝采。

 

三日後的大宴上,她的演出獲得所有人的好評,眾人皆道:「不愧是綠綺夫人最寵愛的弟子,這一宴後,商羽必會如同綠綺夫人一般,名動江湖!」

 

但這一切,她皆不在意,她只知道,師父很開心、很滿意,這樣便夠了。

 

綠綺夫人將她留在眾人的視線之內,端著酒杯站到她的身邊,道:「江湖漂泊,承蒙諸位多年錯愛,綠綺在此謝過。」

 

綠綺夫人舉杯,與座上賓客一同將盞中杜康飲盡。

 

「在座的各位,對綠綺而言皆不是外人,而是朋友、是知音,如今,綠綺也不瞞著各位了。實不相瞞,當年,故人將愛女託付予我之時,綠綺便做此想,轉眼寒暑一過十八載,商羽這孩子也挺爭氣,也是時候將谷主之位傳位予她了……」

 

什麼?

 

商羽的腦子裡炸開一聲響雷,轟隆轟隆的,接下來的話她什麼也聽不進去、記不清楚,木木然地接受所有人的道賀,恍惚地飲下一杯又一杯清冽,直到那雙裹在半濕長袖裡的手出現在視線之內,毫不避嫌地握住她的。

 

回眸,迎上他的,她的眼裡滿是茫然。

 

「彈琴的人別喝太多酒。」

 

「啪。」是她的淚打在他手背上的熱度,和方才灑上他袖口的酒的冰涼,形成強烈對比。

 

她說──

 

「我怎麼能接任谷主之位呢?」

 

「我怎麼能比得上師父呢?」

 

「我明明什麼都沒學好!」

 

那一晚,好多好多的她說,直至夜深,而他,只是靜靜。

 

最後,她將他帶到自己居住的小閣前,讓他候在外頭。

 

再出來時,臉上淚痕已淨,手上是盆茉莉,枝椏上已有綻放的小小白花,也有含苞待放的小朵。

 

「今日,我失態了,謝謝你。」她將手中的盆栽放到他手上,復道:「不是什麼貴重的禮物,但也算是一番心意,茉莉在春天開花不易,這已經是我園子裡最好的一盆,你莫嫌棄。」

 

「妳手腕上的傷?」並不接話,他隨口提了個無關的話題。

 

「嗯?」愣了會兒,她會意過來,一點也不忸怩地將衣袖拉下一些,露出手腕內側那花形烙痕,「你說這個啊?」

 

月光下,那烙痕有些模糊不清,他目光不離,像是在仔細端詳一般。

 

「師父說,是我家裡人給我烙上的,好像,是我們家的印記吧,我也不太清楚。我從有記憶以來,就一直生活在谷裡,家裡……我一個人也沒見過,所以……」聳聳肩,她笑得些許牽強。

 

「對了,你說的蝴蝶,是不是就是那個意思,像今天那樣!」她話鋒一轉,盡是崇拜好奇。

 

「嗯。」頷首,他笑。

 

「好厲害啊,你每次一吹笛子,那些蝴蝶就都會跑過來嗎?那上次的蝴蝶也是你……所以你才會說蝴蝶告訴你!」忽地,她想起那日漫天的蝶舞和花雨。

 

「嗯。」沒多話,仍是笑著,他把頭點得更重,看向手中那盆茉莉,嗅著那淡雅清香,嗓音輕柔低緩,「同妳一樣的香氣,挺好的,就當是留個念想吧。」

 

「是啊,畢竟知音難尋嘛。」她接話,與他共看無暇月色。

 

而他,未語。

 


 

「你、你……」她撫著胸口,大口大口呼吸,卻仍覺得空氣稀薄,身旁,是一地再也無法飛舞的蝴蝶。

 

「對不起,商羽,今生,是我負妳。」他踏前,朝她走近。

 

「來世,我再去尋妳。」再一步,他風姿優雅,一如當日初見那個執笛便能吹起一曲清音的少年,只是今日,他身旁還有許多彩蝶翩翩。

 

「不,穆宇桓,或者,我該稱呼你穆桓?」她撐著身子,靠牆坐起,揚起蒼白而無血色的唇,將唇角的那抹血絲襯得更觸目驚心。

 

她笑著,滿意地看到他步伐一僵。

 

「我早知……會有今日……你不知道吧?茉莉……我下了毒。」

 

「無妨,那也是我欠妳的。」他在她身前停步,言笑依然溫溫。

 

「穆桓……你……不是……個……好殺手,也……當不了……好殺手……來世,你別……尋我……我……」

 

她終是閉上了眼,但她想,她會永遠記得那個在漫天花雨裡,和她成為知音的那個少年。

 

她會記得,那個用輕柔動作幫她上藥的那個少年。

 

她會記得,那個手捧著她細心呵護的茉莉,和她同看滿月的那個少年。

 

她會記得……那個手執白玉笛,喚來好多蝴蝶,對她說著愧疚的少年。

 

只是,她好不甘啊,其實,她沒有下毒,但是,他那一臉情深,如此分明,讓她連恨他都做不到,為什麼呢?

 

罷了,一抔黃土,一碗孟婆湯,只盼前塵舊事盡散,來生互不虧欠,再不相見吧……

 


 

「商羽,我曾發誓,此生只殺一人,可那人為何偏偏是妳?」

 

所有蝴蝶在一瞬間黯然失色,紛紛跌落在地。

 

「商羽,那日,妳看著蝴蝶,那麼美,妳一定很喜歡這些小東西,妳怨我,肯定再不想見我了吧,那就讓牠們去陪妳,可好?」

 

白玉笛碎裂的聲響清晰,然後墜地,斷口上,是彷彿流也流不盡鮮紅,在地上蜿蜒。

 

一隻小小的銀色蝴蝶,吃力地向前飛著,直到在她的胸前停棲,然後,與她一同睡去,安詳,而沉靜。

 

尋芳谷的花,一夕落盡,猶如當日,只是再也尋不見那樹下撫琴的緇衣身影。

 

他回望那鋪天蓋地的飛花,鼻翼間,卻只聞茉莉的淡香。

 


 

  「商羽,來生,我定不負妳。」

 

  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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